阿景驚慌地起身，站在床邊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田生，雙眸中波光閃動，身體卻像是被人下了咒語似的一動不動。片刻之後，阿景的眼神才沈靜下來。她躊躇了一下，終究還是沒有再坐到面前這張床上去。

“我從你這裏拿到斷劍，確認的確是燧人劍之後，自然是極為興奮欣喜的。我尋找五神器那麽多年，沒想到你一個平平無奇的獵戶手上會有燧人劍。”阿景平淡地說著，眼神飄忽不定，“可是當時你在千辰閣前和掌櫃有過爭執，引起人註意，後來又再次去千辰閣打探斷劍和我的下落。”

田生坦然地看著阿景：“你覺得我的存在會給你帶來麻煩，所以才要除掉我。”

“我知道這把劍對你意義重大，以為你不會放棄尋找，遲早會牽連到我。”阿景自嘲地笑道，“其實是我太自以為是了。後來我們在岱嶼山上遇到了青望、榣音和華霄，你背著燧人劍在他們眼前來來回回地轉悠，還激起了女媧壺的共鳴，他們也依然不把你和我放在眼裏。畢竟，你一個獵戶，我一個商販，偶有不同尋常之處，也不過運氣使然罷了。”

田生不以為然：“他們不是不把你放在眼裏，只是當時華霄和青望根本不知道五神器的事。而且我修為低微，無法發揮出燧人劍的威力。”

阿景敷衍地應聲：“恩，就算是這樣吧。”

田生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阿景，阿景卻覺得心裏發怵，視線落在金黃的被子上，凝視著那綻放的花兒：“田生，我承認我當初回山上去找你，不是為了把燧人劍還給你。這都過去那麽久了，我也不記得我原本是什麽打算了。田生，你也忘了吧。”

田生微笑地點頭：“好。”

阿景還是不自在，一股倦意席卷而來。阿景又坐到了床邊，只是這回，她刻意地離田生遠了些：“田生，你的話說完了吧。那你聽我……”

“沒有。”田生毫無怯色地打斷阿景，“阿景，我還有許多話要說。”

阿景迷惘地半張著嘴，好半天才遲鈍地說道：“那好，你繼續說。”

田生斜著眼想了會兒，才緩緩說道：“阿景，我們在岱嶼山最初遇見青望和華霄的時候，你故意隱瞞了山洞的事情，後來你看出墨派的人根本拿不到女媧壺，才改變了主意，要帶青望他們過去查探究竟？”

阿景眉頭輕蹙，沒有立刻回答。

還好，田生似乎並不需要她的回答，又說道：“墨王從載天山下逃出來之前，應該從未見過女媧壺。但是在青望趕去阻止時，他卻知道驅使女媧壺的口訣，從青望手中奪走了女媧壺。”

說完他目光炯炯地看著阿景：“女媧壺的口訣，是你告訴他的。岱嶼山下沈時，只有我和你在石洞中。我暈了過去，你就是那個時候將女媧壺身上的花紋都拓了下來，回到王都後交給千月的吧。”

阿景疲憊地淺笑：“田生，那麽久遠的事情，你還記得那麽清楚。我不知道那上面是口訣，想著墨王也許能明白其中的含義。我創立千辰閣目的之一就是救墨王出來，五神器遲早也會到他手裏。”

田生卻笑不出來：“那時候你根本不是擔心我才留下來的，你是為了女媧壺。”

“我記不清了。”

“你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嗎？”田生似乎有些氣惱，“有什麽記不清的。”

阿景一楞：“利用你？你指什麽？”

田生呼吸逐漸變得急促，飛快地說道：“阿景，也許是我胡思亂想了。在載天山的時候，我擅自放走了蒼鹿，被關進了牢房。之後的幾天，你每天都會去找夏雲啟，詢問我的情況。最後一天，你在載天山的大門那裏攔下了他，正好被路過的青望看見。於是，他來刑堂找了我。阿景，這真的是個巧合嗎？”

阿景無言地望著窗外，一片陰雲飄了過來，從床尾逐漸爬上一層灰暗。

“阿景，你那麽謹慎的一個人，居然會為了我和載天山的堂主那麽激勵地爭辯。你真的不是故意的？”田生臉漲得通紅，大聲說道，“青望當時急著趕回王都，一定有緊要的事。到底是什麽？”

阿景沈默許久，才有氣無力地說道：“那個時候華霄打算對付陽國前來惹事的曲父，我想著，這是個好差事，還是讓沐馮接下來吧。”

“阿景，你真是什麽人都敢算計。別人覺得你懦弱，其實你膽子可大了。”

“田生，我們今天不說這些……”

“再後來，我誤服了長夫丹，陷入昏迷。青望從千辰閣帶回了一只三頭鳥和夏雲啟對峙，為我洗脫冤屈。只是，那只三頭鳥在回千辰閣的途中逃走了。阿景，三頭鳥是你送給墨王的吧。有千月姑娘在，一只三頭鳥能變成多少粒長夫丹。”

阿景靜靜地看著被子上的繡花，陽光完全褪去，花兒立刻萎了。

田生沒有停歇，繼續說道：“在壽南村的時候，我聽任風說，你從他那裏要了一粒祖傳的丹藥，以備不時之需。不過我從沒聽你提起過這件事，後來也沒在我們的行囊裏找到那粒丹藥。你怕那粒丹藥真的有用，你怕朱王真的醒過來。你要來的那粒丹藥，已經被你鉆研透徹了吧。”

阿景不再看花，往窗外望去：“你太看得起我了，我沒那個本事。那粒丹藥我交給了千月，是她告訴我，那東西一點用都沒有，讓我不要擔心。”

田生也望向窗外：“你幫助墨王重獲自由，卻又不敢讓墨派壯大，不希望他和華霄正面沖突。你接替千月成為千辰閣的二閣主，就是不想再讓墨王繼續利用千辰閣的力量。千月毀了王都的千辰閣，也是你授意的吧……”

阿景實在是聽得煩了，陰沈地說道：“田生，這些事都過去那麽久了，我真的記不清了，你何必要提？”

田生緩緩擡頭，目光落到了天邊的陰雲上：“那就不提那麽久遠的。在南城的時候，你說要為我鑄一把劍，結果我從頭到尾連一片鐵都沒見到。你那些天一直待在千辰閣，只是為了打造一塊屬於墨王女兒的玉佩罷了。千月姑娘一直都在墨王身邊，她一定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玉佩。阿景，你原本的計劃是什麽呢？”

阿景猛然從床上坐起，一臉兇神惡煞：“田生，你給我閉嘴。”

田生充耳不聞，甚至嘴角還帶著笑意：“我猜，你想裝作墨王的女兒接近他，再找借口讓他帶你去東皇門。可是他怎麽說也是大乘修士，不好對付。但幸好你還有我，我會替你和墨王殊死一搏。”

“田生，我承認我牽累了你，但我沒想到你會拼上性命。”

田生克制不住地大笑：“阿景，那條綁住墨王的腰帶，其實是給我準備的吧。你在害怕我什麽？你把腰帶交給我的時候，燧人劍，女媧壺和神農石都在我手中。你是想從我這裏拿到這三件神器嗎？”

“田生，我們不說這些，等你養好傷……”

田生根本聽不進去阿景的話，笑得不停顫抖：“你想讓墨王集齊五神器，又不敢讓墨王那麽快就達到目的。你要先報了仇才能回去，三神器在我手上，所以我也成為你的阻礙。但是，阿景，你怎麽就不懂呢？阿景，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，不需要任何理由。天地劍還是我們相識的信物呢，只要你不同意，我誰也不會給。阿景，這是我們在壽南村說好的，你忘了嗎？”

“夠了！”阿景尖利地叫道，她胸脯劇烈地起伏著，沈重的呼吸聲讓整個屋子安靜下來。

田生埋著頭，阿景看不清他的面容，只看到他雙肩不停聳動，大概還在無聲地笑著。

阿景無法再斥責田生，只好苦笑道：“田生，你什麽時候記性這麽好，變得這麽聰明了？”

田生好一會兒才止住了笑，他擡頭，眼角掛著豆大的淚珠：“阿景，只有你而已。阿景，你的事，你的話，我全都記得。只有你而已。”

阿景下意識地搖頭：“田生，你錯了，我也錯了。”。

田生的淚水奪眶而出，從兩頰滑落，浸濕了被子。他聲音哽咽，像個委屈的孩子：“阿景，你是除我爹之外，第二個進入我生命的人。我最大的喜悅，是你在南城的郊外對我許諾，等一切結束後帶我一起回家。我最大的恐懼，是你在南城城主府，被華霄懷疑是墨王的女兒。我最大的憤怒，是你在東皇門前，說你看著巨石砸向青望，卻不聲不響。我最大的悲哀，是我明明知道我舍不得你，卻不知道我該如何面對你。阿景，我曾經以為，有了你，我就有了一切。可是，你卻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。阿景，你告訴我，我還剩下什麽。”

阿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，泣不成聲：“田生，對不起。我不該回去找你，我不該帶你出山來。田生，你就當我們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，你就當你從來沒有見過我……”

田生雙手狠狠地抱著頭，含糊不清地說道：“阿景，如果你當時回到山上來，一劍解決了我，我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痛苦了？或者我再傻一點，就像一個傀儡一樣待在你身邊。或者我再聰明一點，一早就離開這場是非……”

太陽落山之後，屋子轉眼就暗了下來。

門外的修士推門進來，端來了飯菜，還帶來了一根點亮了的蠟燭。他驚訝地發現，阿景正抱著腿縮在角落，瞪大眼睛，一動不動。田生也木然地坐在床上，雙眼呆滯地看著前方。這個修士十分困惑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聽到屋子裏有任何聲響，他以為兩人都睡著了。

“田生修士，阿景姑娘，吃點東西吧。”修士將端來的飯菜和蠟燭擱到桌子上，再把桌子小心翼翼地推到床邊。

他環視了一圈屋子，躊躇了下，還是忍不住問道：“阿景姑娘，要不要我去搬一把椅子進來。”

阿景這才回過神，剛一開口，嗓子就像裂開似的疼：“不用了，你先出去吧。”

修士為難地看了眼阿景，終於還是轉身離開了。

阿景扶著墻壁慢騰騰地站了起來，她的雙腿已經麻了，可是腦子卻清醒得很。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邊，坐到床尾，拿起一雙筷子，淡淡地說道：“田生，吃飯吧。你不吃飯，身上的傷好不了。”

田生輕輕地應聲，吃力地往床邊挪了挪，微微側著身子，拿起筷子，神識恍惚地夾起飯菜往嘴裏送。這些日子他出不了屋，也沒人來看他。每天有人固定送來飯菜和丹藥，他總是順從地吃了。屋子裏大多數時候都是他一個人，但他樂得清靜。

唯有今天，他覺得焦躁不安。寂靜像一把尖刀，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寒徹骨髓的刀刃貼在自己的脖頸，卻從不利落地割下去。在他想要躲避的那一刻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在他好不容易松一口氣的時候，那種冰冷又按住了自己跳動的脈搏。

田生餘光瞥向床尾，心中百感交集。

阿景仿佛感受到了田生的目光，她放下筷子，嚴肅地看向他：“田生，我來給你講講南國的故事吧。”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